画桥西

黄昏

我是一个没有见过日光的孩子,字面意思。

不仅是我,在我们暮城,没有一个人见过太阳,只有燃料供应的人造光日日通明。

人们说太阳是挂在天上的一个红色的大圆盘,代表着不祥与死亡。

这话是有根据的。我们的底下就是昼城,那里终日被太阳炙烤,炎热不堪,只有十恶不赦之徒才会被流放到那。

除此之外,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有一次见到日出的权力,这是初代城主定下来的规矩。但是行使权力是会付出代价的,见过日出的人,在走进那道传说中的门之后,再也没能回来,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,是生是死。加之有一些大难不死回光返照的人口口相传,死前一定是见到了日出,更使人们坚信,太阳代表了不祥与死亡。

古往今来,有的人盼望瞧见日出而走进那扇门,有的人一生都害怕日出,哪怕做梦梦到都要神神叨叨认为是不好的象征,恨不得一辈子不会见到。

我不一样,我想见日落。

林语第一次听到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很惊讶,她眼珠转了半天,狐疑地问我,“你为什么会觉得世界上会有日落?”

我说:“有升就有落嘛,既然人活一辈子,只能见到一次日出,那总不可能有无数个太阳一直升一直升,却一个也不肯落下来。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
林语有个机灵脑袋,不一会儿就想出了反驳我的道理,她找到我说,“你又没有见过,你怎么知道,兴许就是有无数的太阳升起来呢,又或者太阳本是在振荡的,那扇门的出口不一,但出来的都是日出怎么办?”

我沉默片刻,道:“你说的有理。”

林语辩过了我,高兴地走了。


其实我知道,她说的没有道理。

我在梦里见过日落。

那是真的如同末日一般的场景。起起伏伏的云像是被泼上一层新血,一路燃至天边,太阳藏在云后,一点一点地向下落去,洒下橙红色的光,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,仿佛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,下一秒就要涅槃重生。

我彻夜未眠,将这个我见过的,难以忘怀的场景画出,我挥洒了一夜的画笔,没有丝毫的凝滞。

我其实并未学过画画。

次日带到学校后被林语看到后,她喃喃道:“周崎,你的画有没有名字?”

我奇道:“尚未有名。”

她说:“你的画叫《黄昏》好不好?”

我细品了好久,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妙,点头答应了她。

林语看着这画,良久,重重一声叹息,“直到今日,我才真的觉得,我的太阳,是真的落下了。”

我不明所以,她又继续道:“阿崎,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太阳升起来?”

这话就更没有道理了,我看着林语,这个从十岁开始来到我身边,陪伴了我整整六年的好朋友,凭借着多年对她的了解,盲猜她是指我选择走进那扇门看日出的日子,说:“……我也不知道,也许是明天,也许,我不想见到日出。”

闻言,林语蹭的一下站了起来,灯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,她的嘴唇一开一合,我却只字未听清。

“你说什么?”我问道,林语却一言不发,转身便走。


我看着林语的背影,只觉得是好朋友闹别扭。

可没想到,这一别竟是永别。

她走进了那一扇门,那扇能见到日出,有去无回的门。

这件事情在学校里引起不少骚动。说到底,是因为林语的不告而别。大抵进门者,走前必定狠狠交代一番后事,将自己身家性命一并托付干净,更有甚者,沐浴焚香,斋戒数日,几乎是将其当作朝圣一般重视。从没有人像林语这样,仿佛被魇住一样走到暮城的尽头,那扇无名门前,毫无征兆地推门而进,从未有过。

我为什么那天没有追上她呢?为什么呢?

我来到林语的家里,林语的家中只有她的母亲,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,可孩子一大,就去见了太阳。

我讨厌太阳,我想让它落下。

林语的母亲并没有太多的哀伤,她告诉我,她已经挑好日子了,七天后,她也会选择走进那扇门。

我恍惚想,这扇门真是毫无违和的代替了自杀和安乐死,还能美其名曰见太阳。

林语母亲说,林语还留下了很多的东西,她马上也要走了,让我可以带一些走。

我木然答应,可当我走进林语房间后,我震惊了。因为林语的房间墙壁上挂着满满的,全都是太阳,初升的,正午的,下落的,湮灭的太阳。

她为什么要说没有日落?明明她的心中,有所有的,我没见过的太阳。


林语母亲走进来,环视了四周的墙壁上的话,没什么表情地道:“见笑了,这孩子昨晚回来就一直闷在房间里,画了这么多画。你想不想要,想要送给你?”

说最后一句话时,她唇边漾开了一抹笑,林语长得和她妈妈真像,我差点以为林语就站在我面前了呢。我心中满是怆然,呆呆的想,好朋友不就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吗,我要是去陪她,林语会不会高兴?

我指着一幅和《黄昏》长得极像的画,说:“阿姨,不劳您费心,我拿走这个好了,非常谢谢。”

林语母亲怔怔地道:“真是好朋友,都喜欢日落。”

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,砸在我脑海中,我接过这幅画,想起我最后一次见林语,她对我说的无声的话。

她那天说的是,“阿崎,我会让你瞧见黄昏的。”

一切仿佛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了。

临走时,林语母亲一路送我到了门口,我站在门外,仿佛站在一道阴阳两隔的分界线旁,门里有明亮的灯光,楼道里漆黑一片。林语母亲在洁白柔和的灯光下温柔地说:“周崎,一路好走。”

我悄悄将脚尖抵在门处,问道:“阿姨,你和林语都是从昼城来的,对吗?”

她极慢极慢地看向我,说:“怎么可能?只有暮城的人去昼城,哪有昼城的人来暮城的。”语罢便要关门,奈何我脚尖卡在那,门关不上。

“你到底要怎样?”

“阿姨,林语她到底去哪了?”

林语母亲颇具深意地看着我,“林语她有自己的安排,她不让我说,我没有办法。”

她转身离去,进了房间,声音却没有停,“昼城来暮城的,早就不是人了。”

我悉心关好门,捧着那幅出自林语之手的黄昏准备离去,在楼道口无所遁形的最后一片阴影里,我转过身来,朝林语家重重鞠了一躬,“阿姨,一路走好。”

再向前走时,人照灯的光洒在我身上,像是为我的衣角镀了一层银辉,我一步一步地走,走过了无尽的黑夜,觉得自己是踏遍了时间的过客。


我决定了,在今夜过去之前,我一定要见到日出。

我几乎越过了一整座城,走到那扇无名门前。那扇门其实很旧,门上有斑斑锈痕,一点都不像那些人口中神圣的门,林语的脸浮现在我眼前,她在说:“阿崎,来里头寻我。”

于是我推开那扇门,走了进去。


眼前闪起一道刺眼的白光,把所有的画面都吞噬了。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,但那光又渐渐柔和了起来,我缓缓睁开眼,然后,看到了林语。

那是小时候的林语,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拿着一个泡泡机,到处吹泡泡,快乐的不像是真的。她的母亲带着她,比刚刚我所见到的时候笑得不知道灿烂了多少倍。这时候的林语,比我初识她时还要小上几分。

我用手遮着眼睛,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,再慢慢把手指分开,蔚蓝的天空中有一个隔外醒目的光环,中间笼着的是一个亮的刺眼的白色圆盘,我想,我看到了太阳。

我回过头来,看到那扇门就在我的身后,可任凭我怎样推它,它都纹丝不动。

在传说中只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被流放到昼城,那里终日都有太阳炙烤,炎热不堪,唯有受尽磨难,才能重回暮城。

我被流放到了昼城,可我不觉得是流放。

想来他们看不见那扇门,故而觉得我行为怪异,不一会儿,我身边围了一圈人,一位年纪颇大的老者对着我说:“小姑娘,既来之则安之,可千万不要寻死觅活的哦。”

我没有理他,走到了小林语跟前径直蹲下,小林语一点也不怕生,直直的看着我,我说:“小妹妹,这太阳一直都在那吗?”

林语没有说话,但点了点头。

我立马明白了,没有见过的太阳的人,太阳出现便是日出,那扇门的传说、规矩,全是一场骗局。暮城的一扇门,打开后,便是昼城。

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也不知道从没见过日光的人,看见太阳后,能活多久。

我正要转身离去,小林语却拉住了我,她歪过头来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你有地方去吗,要不要来我家坐?”

我摸摸她的头,“好啊,我叫阿崎,不过我可没有地方可去了,你们有没有钱收留我呀。”说完后觉得自己不能说是无耻,一定得算是个无赖。

谁知林语小时候着实是个傻白甜,她听到这话,高兴地眯起了眼,扬声道:”我有钱的,我来养你。''

"你拿什么养我啊?“

“我贩卖日落。”


林语说她从未听说过日落,可小时候的她贩卖日落。

我苦笑道:“那你能让我看看日落是怎么样的吗?”

林语眼珠转了转,她妈妈就站在她身后,扶着她的肩,林语说:“你把身家性命交予我,我就能为你举行一场日落。”

“那还是算了,我就是交予了身家性命,才来到这的。”

林语母亲莞尔一笑,“不过我们可以带你去看看别人的日落,今天正好有一个订单,对吗?”

“对的!”林语大声地回应了她妈妈。


林语带着我来到了他们的祭坛,那位想要日落的人穿了一身的白肃然立在一旁,只见他们举行了一套神秘的仪式,那位白衣人就吐了一口血跪坐在地上,天上明明毫无动静,可在场的各位,一个个都肃穆的像是见到人生震撼的场景。

林语的母亲拍了拍林语,“林语,过去磕头。”

然后小小的林语就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。我只当看到了大型邪教现场,转身要走。林语母亲拦住我,“你看不到?”

我反问:“看不到什么?”

林语指向天的一角说,“那里,那里的太阳落下来了。”

而在我的视角里,那里只是一片天,顶多算飘了几朵云,哪有什么太阳。林语问我:“阿崎,天上有几个太阳?”

“当然只有一个。”

“可是阿崎,天上明明全都是太阳。每个人的太阳都挂在天上,你看不见吗?太阳太多了,水就会没有了,所以刚刚那个叔叔才会放弃自己的太阳,让它落下的。还是说,你只看得见自己的太阳。”

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单是一个太阳我便觉得浑身发烫了,满天都是太阳是什么感觉?

林语看出了我的尴尬,她岔开话题,“妈妈,这一次能撑几天?”

“三天吧。”林语母亲回答道。

“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他们告诉我,林语是这一代的神女,负责主持日落仪式,每当有一颗太阳落下,其他的太阳便会收敛几日,以使昼城不至于倾覆,以前一直是年长的人会来这献祭自己,才保得城中日日平安。可前几年,没有人来献祭,祖上留下的蔽日时长又消耗殆净,上一代神女随机择了一人献祭,最后良心不安,将自己献祭。神女之死,可保城内五年平安。而那个被随机献祭的人,正是林语的父亲。

“我可从没有乱献祭过人呢。我父亲死了,上一任神女也死了,他们心有愧疚,来的人可多了。”林语说道,“像暮城的人来了,我也会把他们献祭了,谁让他们……”

”住口。这位姐姐也是暮城来的。“林语母亲打断了她。

我说:”没事,三天后要是没有人来,你就把我献祭了吧。“

“阿崎,不会的,那个人说了,你有办法让太阳升起来。而且她告诉我,你会看见日落的。“

小林语说道。

“谁是她?“

“长大后的我啊。”是林语,她真的在这。

“她在哪?”

“我不知道,她说完就走了。”

我有什么办法让太阳升起来,我怎么不知道。


在林语家一等便是三天,没有人来。小林语都准备在祭坛上随意找一个名字来献祭时,我说:”献祭我吧。“

小林语却突然向后倒去,给她手刀的人在她背后站着,是我认识的那个林语。我想开口说话,却觉得嗓子发涩,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。反倒是林语先笑道:”阿崎,你被困在幻境里了。“

她的话刚落下,所有东西包括她怀里的小林语都变作荧蝶飞走了,唯留下那个大大的祭坛。林语站在祭坛的中央,朝我伸出手,”阿崎,过来看黄昏。“

我一步一步向她走去,天空像被泼了血一样的腥红,血中那个白色光球仿佛被无数铁链拴着,垂死挣扎,迸射出点点火星。林语背对着光,整个人都埋没在阴影下,说:”昼城神女的日落,是名为黄昏,是人人都能看见的盛典,阿崎,好看吗?“

我实话实说,“好看,好看极了。”

林语在笑,笑得泪花都出来了,我问:“你会死吗?”

“阿崎,我活不长了。你知道吗,见过了日当正午,见过了日暮黄昏,知道太阳照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滋味,便再也受不了没有太阳的日子了。上一次见到黄昏,还是遇见你的那天,想来我的神女姑姑也无法忍受杀了自己的弟弟,又杀自己的侄女吧,她把我推到那扇门前,然后开启了黄昏。我被门后的一双手拉了过去,那个拉我的人,就是你。我们那时应该是昼城最后的三个人了吧。现在这个是最后一个可以掌控的太阳。”太阳逐渐西沉,变成红澄澄的颜色,也把最后的光辉投映在林语的脸上。

林语的声音有一点哽咽,“其实我知道,我回来肯定是一个死字。之所以选择这一天,也是一件偶然的事情。我只是觉得,总是黑夜的日子,我受不了了。我想着,哪怕是死,见一见也好。我不要太阳,我只要余晖。”

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她的痛楚我不能领会,只好安慰,“没事的,大不了我们一起死在这。”

林语不住地摇头:“不用,黄昏之后,可有一人从昼城进入暮城,这个人只能是你。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你在门外看到了些什么,才会对日落念念不忘。我想回来已经很久了,全不怪你,你只是突然勾起了我心中最强烈的欲望。另外,”她眼中满是泪水,却强撑着勾起一抹笑,“我有一件东西要送你。”

她一个手刀劈向我,我也晕了过去。


再醒来便又回到了暮城的大街上,街上人声鼎沸,我扒拉开人群,看到了暮城从未出现过的东西,一个太阳挂在天上,会动的太阳。

那是昼城的太阳。

人们最开始如临大敌,后来发现这个太阳东升西落,并不会造成任何的损失,而且同人造光不同,晒在身上暖洋洋的,渐渐也就习惯了它的存在。

这个太阳会日出,会烈日当头,会日暮西山,会被山吞没,我有时怀疑,它下山之后,是不是就到昼城去了。可是那扇门我打不开,也没有人愿意进去了。在那天之后我见过了无数次日落,还见到了晚霞,可没有一次比得上黄昏。

有的朋友出现在黄昏,有的朋友为别人带来太阳。

新城主为暮城更名为人间,我爱极了这个名字。

改名的第三天,我照例坐在漆黑的大街上等日出。忽的听到身后一声轻唤,“阿崎!”

我猛地一回头,只见林语就站在菩提树下,一双眼睛亮的出奇,如同冬日火炉里将熄未熄的明灭火星,橙红的日光透过斑驳树影映在她的脸上,比之朝霞,更似余晖。

她看到我,唇边漫开了无尽笑意,道:“未曾见到朝霞,便不算到过人间。”




全文完❤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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